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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赵思维
“今晚到明天多云，21至32度；后天多云，22至32度……”4月1日下午4点多钟，袁守根像往常一样，盯着手机屏幕，用不熟练的操作将收到的气象信息转发至他加入的几个果农微信群中。深谙天气对脐橙种植的影响，每年到开花结果的过渡期，他就显得“心事重重”：“过去讲，农业种植靠天吃饭，现在是‘天要帮忙’，要注重气象预报。”
脐橙场旧址。本文图除署名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赵思维 拍摄
从1971年在江西赣州市信丰县试种156株“华盛顿”品种脐橙苗开始，袁守根与扎根信丰的老一辈农业人从试种栽培到总结推广，50余年时间，百余株脐橙苗从信丰起家，昔日“不相信赣南能产脐橙”的说法如今被赣州全市种植170万亩、产量138万吨的现实打破。
“赣南脐橙”成为家喻户晓的特色农产品，也成为革命老区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支柱树”。
回望半个多世纪与脐橙结缘、打交道的时光，对于“赣南脐橙引种第一人”的尊称，步入耄耋之年的袁守根连连摆手，称赣南脐橙能有今天，是所有赣州人民一道努力的结果，他这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是对脐橙一直抱有很深的“情怀”。
如今，袁守根依然坚持每天为果农指导脐橙种植，能去果园他便不在微信上交流。注册微信号后，他的微信昵称设做“华脐”，“守住中华脐橙的根就是他的梦想”。
156棵种苗
1941年，袁守根出生在浙江诸暨市袁家村，算命先生说他“命中缺木”，父母便起名“守根”。巧合的是，袁守根真就跟果木打了一辈子交道。
1963年，袁守根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江西农业大学前身）林学专业毕业，全班49人，身兼副班长和学习委员的他带着其他23名同学钻进了“到处是山，一眼望不到头”的赣南山区。他分配到信丰县原县农林垦殖局下面的林场，做育苗造林工作。
在林场工作5年后，县里决定试种温州蜜橘，袁守根作为三名创始人之一，带着26名农民历时数月量出1万亩地。在此基础上，县里组织民兵搞大会战，用锄头、铁锹、簸箕等传统农作工具平整出600亩地作为试种田。“都是荒山野岭，不开垦就没地可种。”袁守根回忆。
有地后，袁守根绕道广东韶关，坐火车到湖南邵阳带回来2万株温州蜜橘种苗。“你们那里气候好，要不要试种下脐橙？”种苗厂负责人的一番话让袁守根动了心。他带着试一试的心态带回来200棵“华盛顿”脐橙苗。
1971年2月，为管护方便，在试种田宿舍区对面一个占地5亩地的小山头，袁守根小心翼翼将一棵棵脐橙苗种下去并分类编号。“什么时候施肥、开花、发芽，都要记录。”袁守根回忆，初次种植娇气的脐橙，他生怕让“宝贝苗”出状况。站在宿舍袁守根就可以望到种下的脐橙苗，有时候睡不着，他就翻身下床去跟它们“说话”。袁守根一直觉得，栽培脐橙就像是在呵护一个小孩子成长。
斗转星移，一番辛勤管护后，1973年，200株种苗活下来156株并成功挂果。次年，脐橙树挂了400斤果，“有的树结一两个，有的结几十斤；有的果大，有的果小。”虽然解决了脐橙“水土不服”问题，但袁守根他们意识到，仍没有摸清脐橙的种植规律。
信丰脐橙的“母亲树”。
1976年4月，为出口创汇，在原省外贸公司的组织下，袁守根从园艺场“母亲树”摘下最优质的20个脐橙选送广交会参展，受到香港客商赞誉。也正是这次参展，让信丰脐橙逐渐在果界打出名气，由试种走向规模化种植的道路。
“他们说不要搞蜜橘了，全部种脐橙，就种1000亩。”参展一炮打响后，省外贸公司的领导来信丰调研后充分肯定在信丰种脐橙的优势，和县里签订合同扩大种植面积，提升产量。
信丰县70年代发展脐橙产业的部分历史资料。澎湃新闻记者 赵思维 翻拍
对于突如其来的扩产，袁守根一时不知所措，他担心种植技术不过关难以完成任务，便申请和同事前去重庆研究柑橘种植的研究所“取经”。辗转到重庆后，得知从江西来的农业干部要大规模试种脐橙，一位研究脐橙种植技术的女研究员十分开心的带着袁守根他们去看自己培育的300棵脐橙树。
“她种植的300棵树明显就比周边的树长得好”，袁守根称，因为时间紧迫，过完年开春就要嫁接育苗，一同前去的两名工人就直接在重庆过年学嫁接，等过完年又马不停蹄赶回来指导其他工人种植。
1977年，在省外贸公司组织下，信丰县再次选送增产后的2000斤优质脐橙发往香港市场。果味浓郁、果肉可口的脐橙一公斤卖到了36港元，超过了来自美国的脐橙价格，一举成名。
信丰脐橙的走红让当时的原外贸部格外重视，他们派人从北京到信丰专门考察后，与县里协商扩种到2万亩。
“肯定搞不了，没钱。”袁守根对于上级的重视又喜又忧，种植脐橙是一个苦力活，需要大量人工，他们当时已经给雇佣的工人发不出每月23元的工资。“组织一部分工人到林场砍些人家不要的柴火，变卖后发工资。”袁守根回忆当时的心酸。
1978年5月，信丰县再次组织由县委书记牵头的“大会战”，组织各乡镇民兵肩扛背挑，用锄头铁锹等农作工具大干一个多月，开垦平整出6000亩脐橙种植土地。也正是在这时候，园艺场正式改名为“信丰县脐橙场”，专心搞脐橙一条道。
1978年10月，袁守根在脐橙母本园观察虫害的情况。
次年5月，经国家有关部门充分论证后，由华中农学院（现华中农业大学）教授章文才、袁守根等来自柑橘种植业的学界、业界人员组成的考察团赴西班牙、美国多地考察脐橙种植产业。
1992年，章文才教授（右3）来信丰指导脐橙生产，钟祖恩、袁守根陪同，钟祖恩（右1）时任信丰县委书记。
袁守根回忆，当时他们一行人在西班牙的四个省，美国的加州、佛罗里达州等脐橙主产区考察后发现，对方已集约化、规模化种植，并大量使用农业机械，搞精准化种植。“摘下一片叶子，测量后就知道这棵树土壤缺什么。”这让当时的袁守根一行人感叹不已。
至今，在袁守根的家里还保存着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中，一名美国农场的工人开着一辆大型农业机械车，坐在驾驶位看着他们。
在美国考察时，看到工人用一把小巧的剪刀嫁接脐橙苗，袁守根就想方设法让工人把剪刀送给他。回国后，袁守根找农技员试图仿制这种实用型剪刀，但农技员一番琢磨后告诉他，制作剪刀的钢材特殊，他们短期内也无法批量造出。
“认识到差距，就知道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去补短板。”袁守根他们暗自憋了一口气，要大力发展我国的脐橙产业。
脐橙发展走上快车道
也正是在袁守根等人赴国外考察这一年，原国家外贸部、国家计委批准在信丰县建立“两万亩出口鲜橙基地”，信丰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开山种橙运动。
很快，继信丰安西园艺场之后，原赣州地区园艺场、原赣州市(现章贡区)园艺场、寻乌县园艺场、定南县礼亨水库和县农科所等8个县的10个单位先后引进、试种了“华盛顿”脐橙。在有关部门的重视下，赣南建立了信丰安西、大余青龙、宁都田头三个外贸脐橙出口基地。“一棵脐橙树，相当三口猪”渐而成为流传在赣南百姓中的佳话。
后来，江西省地质调查研究院历时10年，对赣州3.94万平方公里土地进行了一次全面“体检”，表明赣州53.35%的表层土壤能够满足发展绿色食品生产的产地环境质量要求；51.97%的表层土壤能够满足发展有机食品生产的产地环境质量要求。通过对赣南脐橙进行的专题评价，确认赣南脐橙品质优良，达到绿色食品品质，属一等、特等脐橙，脐橙中硒含量普遍较高，部分达到富硒水果标准。
看着脐橙种植逐步走上快车道，袁守根等人发现，由于对老品种“华盛顿”的栽培技术掌握不够透，其丰产性表现不好，种植面积也不大，基本上难以形成商品基地。于是，在1979年，华中农学院从国外引进了8个脐橙新品种，在全国布点试种和生态适应性评价。其中，赣州设地区柑橘研究所、信丰安西脐橙场、宁都田头脐橙场三个评价点。1985年，在章文才的指导下，赣州地区柑橘研究所建立了栽培试验园。
1979年5月，袁守根在西班牙考察苗木生产（右一，袁守根，中间，章文才）
原华中农业大学校长邓秀新院士曾回忆，80年代初引进的一批品种在信丰的试种及成功，特别是“纽荷尔”等品种的突出表现推动了赣南脐橙基地的建设和我国脐橙产业的发展。“纽荷尔”脐橙果形长卵圆形、色泽橙红、肉质脆嫩、甜酸适中、风味清香，受到广大种植者和消费者的一致好评，也逐步成为赣南及其他脐橙产区的当家品种。
此后，在上世纪90年代，赣州市实施“山上再造”和“兴果富民”战略为标志，掀起第一轮发展高潮，开启了柑橘品种由宽皮柑橘为主到以脐橙为主的大调整；新世纪头五年，又以安远誓师大会为标志，掀起第二轮发展高潮，全面转换果园经营机制,开启了脐橙产业的大发展。
2005年以来，以培植超百亿元产业集群为标志，推动产业发展的转型和提升，再次开启了把赣州建设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和市场话语权的优质脐橙产业基地的新征程……
在赣南脐橙走上发展的“快车道”的过程中，对于多年栽培种植脐橙实践中摸索的经验，袁守根注重总结，总是倾囊相授。
“增收脱贫的好路子，就要让它种满老区每个田间地头。”袁守根说。
袁守根在果园给果农李春生指导开花结果过渡期的用药问题。澎湃新闻记者 赵思维 图
如今，“赣南脐橙”已经成为赣州市的一张金牌“产业名片”。赣州市果业局今年2月披露的“赣南脐橙产业发展情况（2020）”资料提及，2020年全市柑橘种植面积219万亩、产量166万吨,其中脐橙种植面积170万亩、产量138万吨。全市实现脐橙产业集群总产值139亿元,其中鲜果收入60.7亿元。
2020年5月10日，“2020中国品牌价值评价信息发布”在新华网举行，赣南脐橙以品牌强度895、品牌价值678.34亿元位列全国区域品牌(地理标志产品)第六位、水果类第一。
脐橙产业解决了100万农村劳动力就业,带动了苗木、生产、养殖、农资、分级、包装、加工、贮藏、运输、销售以及机械制造、休闲旅游等全产业链发展。脐橙产业成为赣州百姓脱贫致富的第一支柱产业。
退休后闲不住
在栽培种植脐橙的过程中，袁守根的才干也得到组织的认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正年富力强的袁守根原本有多次机会步入重要领导岗位，但他思索再三选择继续和他的脐橙打交道。“还是离不开农业，离不开脐橙，这样实在一点。”
2001年，袁守根从信丰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岗位上退休。老伴顾佩荃很高兴，“退休了该在家享受天伦之乐了”。但是，袁守根还是不着家，找他的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多，忙的还是脐橙。
信丰的脐橙园。
信丰的脐橙园。
退休后，袁守根发挥专业所长，参加脐橙协会和各类技术讨论会，总结调研成果，从不同层面写出建言献策文章30多篇，十余万字。闲不住的他总是钻入果农的脐橙园，免费做种植顾问，只有有问题找到他，他都会尽心尽力指导种植、栽培、管理销售的点子和技术。
有一次，种植脐橙3000亩的一家果业开发公司经理叶西石亲自上门，请袁守根担任企业顾问。袁守根向对方表示，做顾问可以，但不能拿工资。“端了你的碗，就要受你管。”袁守根用赣州当地一句方言向记者笑着说，他觉得有偿担任企业顾问，自己就会少很多时间给其他果农指导，得不偿失。
在袁守根的家里，至今仍妥善保存着一张特殊的领导批示。2011年赣南脐橙实现大丰收，年底时，袁守根致信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同志，介绍脐橙产业发展情况并致谢温总理对赣州脐橙产业发展给予的支持。很快，温家宝批示时任江西省委主要领导：“请省里派人代我看望袁守根同志并致谢意。赣南脐橙发展有很大潜力，只要坚持科学种养，提高品质、搞活流通，就大有可为。”
总理的一番话给了袁守根莫大的鼓励。从总理批示中得到启发，袁守根提出“做强脐橙产业，加快脐橙品种选育和改良，推进标准化、有机果园建设，支持贮藏、加工、物流设施建设”的建议，2012年被写入国务院《关于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的若干意见》。随着《若干意见》的大力实施，赣南脐橙产业又迎来新一轮发展的“春天”。
2013年，柑桔黄龙病作为一种严重危害柑桔的毁灭性病毒在赣南大地肆虐，给赣南脐橙产业发展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眼看几十年如一日辛苦种植的果树就要变成荒山杂木，袁守根提出防控柑桔黄龙病的三大有效措施，即“种无毒苗木、消灭木虱、挖除病树”，在关键时刻为赣南脐橙产业“保驾护航”。
2020年疫情防控时期，由于不能深入脐橙园一线指导，他仍坚持通过电话、微信、视频聊天等方式在线上对果农进行“一对一”的精心指导，做到因户施策，给果农在脐橙移栽、培土、施肥及虫害防治等方面进行耐心指导，帮助果农做好脐橙春管工作，给果农吃上“定心丸”。疫情防控形势好转后，他又第一时间奔波在果农的各个果园……
4月1日下午4点半，在去信丰县大塘埠镇六星村民李春生的“五星橙园”路上，袁守根收到了当天的气象信息：“今晚到明天多云，21至32度；后天多云，22至32度……”，仔细盯着屏幕，长按该信息，点击转发群聊，袁守根用不熟练的操作将这条信息转发给他加入的多个果农微信群中。
“就费个流量，他们看到了就能及时做出措施。”深谙天气对脐橙种植的影响，最近正好是脐橙开花结果的过渡期，袁守根操心果农是否能有效给果树打药去虫。“上药后24小时效果最好，所以不敢下雨。”他解释。每一天，袁守根都会准时收看央视《新闻联播》和中央气象台《天气预报》。
“五星橙园”是赣州市县少有的“老果园”，1997年开发栽种至今，有的果树树龄已达20余年，目前果园面积35亩，种植果树超千棵，年产脐橙15万斤，远销北上广深等城市。
作为果园的熟客，袁守根拾阶而上，到果园顶部，边仔细看果树开花结果情况边给李春生指导如何科学用药。“现在年纪大了，上下个小坡腿已经酸困。”从果园出来，袁守根边揉腿边感叹。为了有一个好身体，袁守根至今每天要运动，他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每日运动步数给记者看，“今天走的路还没够。”
日复一日，赣州的脐橙产业迎来长足发展，袁守根也从当初的青年步入耄耋之年。半个世纪钟情于脐橙，为革命老区脱贫攻坚做出突出贡献，袁守根也在今年2月获评“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荣誉太‘沉’了，很感动。”他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在袁守根看来，虽然已年过八旬，但他仍有一些有关脐橙发展的想法没有实现。他关注到近几年有不少市面上的外地脐橙冒充赣南脐橙，难以打击和禁绝给不明真相的消费者造成困扰。“能不能给果子上贴上可追溯的二维码，或在发货点装上监控。”袁守根一番调研后想到利用科技的力量打假，但动辄每户万元的普及成本让地方政府财政和果农都陷入犹豫。“不保护好辛辛苦苦打出的品牌，努力就会付之东流。”他说。
采访快结束时，记者问袁守根，“赣南脐橙已经成为本地‘致富果’，你对脐橙发展有何建议？老人思索片刻后说到，现在果农是脱贫了，但是单位亩产效益还有待提高，果品的质量也有待提升，“我们不能光看规模和产量，守住提升果品品质才是关键。”
